是地

咩~
提笔春秋,贪恋美色,清歌简吟,水墨玄黄。

 

#戚顾#情不知所起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一个人,若是在三十岁之前就看惯了生死,会不会过早地沧桑?

在众人面前,他永远是一头打不败的狮子,他是龙头,是能够使所有人服膺的首领;背过身来,他也是一个普通的男子,有爱有恨,有不愿提起却不能回避的伤痛,有一段留不住也忘不掉的回忆。

这代楼主已做了快三年了。京城里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和有桥集团互相牵制,虽有一些风波却也平息得快。风雨楼失了苏梦枕,六分半堂失了雷损,元气大伤。方应看羽翼未丰——各自都不敢轻举妄动。戚少商的任务似乎就是替王小石管管楼子,好让兄弟们觉得,苏老大不在了,还有一个九现神龙可以撑得起金风细雨楼。也是,这方凛然的威仪,让人一眼就被震慑住了,不服也难。

戚少商的第二个任务,就是抚平自己的心绪,逼自己断了那些念想。谁晓得,情根早已深种。想要拔去,只会更痛。于是他经常抱着酒坛子去找那个全开封唯一懂他的人。他去找他,把心事说给他听,说他的恨,他的怒,他的怨,他的惜,他的痴,他的念……听的人只是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听着,静静地看着他喝酒,看着他醉着离去。他不能站起来,也不必说什么,仅仅陪着听着足矣。情这一字,对他来说,若有,若无。他们两个,不是过是伤心客对伤心客,断肠人对断肠人罢了。

有时候戚少商不去找无情。独自一个坐在象鼻塔顶,对着夜色,在心底细细勾勒那人的眉如笔画,鬓如刀裁,默默地学他那声三分戏谑三分嘲笑和四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大当家的”,然后独自痴痴地笑。通常回过神来,他只能对着星辰月色空叹:究竟是醒着好,还是梦着好?

这日忙完楼子里的事物回到屋里,戚少商一眼就瞧见桌上摆着的一坛酒。他心底轻笑道:“追命又来邀我喝酒了。”待他走近,这才心头猛地一惊。戚少商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步步走到桌边,颤颤地拿起酒坛下压着一角的纸笺,低声念道:“旗亭相识人。”旗亭相识人!戚少商盯着这五个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字迹干净俊秀,笔锋又有着跋扈不羁的张狂。放下纸笺,捧起酒坛,拍开封盖,仰头灌了一大口,戚少商险些流下泪来:半是被烈酒呛到,半是欣喜若狂。他又拿起纸笺细细看了看,见背后写有四个小字:“惜晴小居。”他将纸笺小心地收进袖子里,盖上酒坛,抱起就走。

从金风细雨楼到惜晴小居,平日里不过半个时辰的路。戚少商施展开轻功,自是又要快些。可这次他却觉得这条路如此地漫长,似是永远也走不完。一路上他只是匆匆地迈着步子,脑子里不停地问着“是他麽?他没死麽?他回来了麽?”说是漫长,还没等他从激动中平复下来,那一座隐于竹林中的小筑,已赫然出现在面前。戚少商的脚步登时放慢下来,他的心跳却是越来越快。一阵呜咽之声传来,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戚少商一步步慢慢走近,果然见到了那个他朝思暮想的身影。青袍款款,长身玉立,就如同初遇时的翩翩君子,谦谦书生。发丝微卷,弯弯绕绕,绕得他戚少商一生痴缠在这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念想中。

曲声转徵音,似有无限悲愤意,对长空。埙能击破苍穹,箫能吹瘦晚风。面前此人吹的正是埙,而个中情意,怕是连戚少商都无法全部知晓。

“顾,惜,朝。”戚少商低低吼出这个名字。埙声渐止。青衫人应声转过身来。形容消瘦了些儿,眉宇忧愁了些儿,见到戚少商,却是笑如春风和煦。

“月明千里故人稀,大当家的近来可好?”又是这一声“大当家的”,却只如清水般淡淡的,不再有那三分戏谑三分嘲笑。

戚少商失了神,恍然间他已掠至身前:“如此美景良辰,何不一醉方休?”说罢接过戚少商怀中的酒坛,转身向屋里走去。戚少商不知该当作何言语,只是跟随其后,竟小心地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一张桌,一坛酒,两个人。烛火下的顾惜朝眼角眉梢多了一份清丽,鬓边的卷发倒添了一些张扬。他捧起酒坛倒了两碗酒,对戚少商道:“这一海,为旗亭初识。”

戚少商见他斟酒之时,唇边带一丝笑意,举碗时修长的手指与碗沿的相扣,还有凝霜雪的皓腕,这一幅画面让戚少商的心头陡然想到两个字——美人。不是翩翩起舞婀娜多姿的美人,不是金石丝竹清歌一曲的美人,而是天边的美人,是遗世而独立,羽化而登仙的美人。“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是的,就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在天一方的“美人”。戚少商这么想着,口中也喃喃地将这句诗念了出来。顾惜朝听见,刚举碗至唇边的手顿了一顿,而后还是一饮而尽。

——“这位书生倒是一表人才,器宇不凡。”

——“你也是一派英雄气概。”

初见时,两人还是互敬如宾。

——“你就这么信任我,把我当做兄弟?”

——“我没有把你当兄弟。我把你当知音。”

知音?虽确是知己知彼,心照不宣,可这份情意后来却被自己的狂妄执念伤得支离破碎。

戚少商看着面前这貌为仙人的顾惜朝,两人现下同桌对饮的美好,怎么也不愿想象他便是昔日的仇敌,是毁了自己基业杀了自己兄弟的大仇人。如果可以,他宁愿与他就此对饮千年,宁愿跌入这个梦底永不苏醒。

正痴痴地想着,顾惜朝又捧起酒坛倒了第二碗酒。“这一海,为皇城一战。”戚少商一愣,随即那个惨然大笑蹒跚而去的背影从尘封的记忆里生生扯了出来。为什么,要敬那一战?正自疑惑,顾惜朝已接着道:“若非皇城一役,惜朝如今则不知陷于何处,不知沦落到什么地步,”他轻叹一声,“惜朝失去了晚晴,却也明白了世事,明白了自己的心。”

戚少商呆坐在那里,手里端着酒碗,盯着顾惜朝,心下却是一怀乱绪: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说得如此通透,如此超然……竟不像那个阴狠决绝的顾惜朝了!

顾惜朝却又倒了第三碗酒:“所以,这一海,为我自己的心。”说罢,仰头一饮而尽。三碗烈酒下肚,他本不善饮,此时早已是面若朝霞,眼波流转。

“惜朝曾经狂妄不羁,想凭一己之才,立万世之功业。我不愿做别人手中的棋子,谋略再高,终不过棋子一枚……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千百年来,无不如此……若要名扬天下,就该做那执棋之人!”言语至此,顾惜朝的眼神里才有了几分他本应有的凌厉。可这凌厉立刻又隐去了,取而代之的竟是几分自嘲和落寞。“什么棋子棋盘……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棋局!朗朗乾坤,谁又有能耐以天下为经纬,从容落子?一切不过是世人的执念。是诸法空相,皆为虚妄而已……”听到这里,戚少商愣住了。他也许是明白了顾惜朝究竟是怎么回事。尽管看上去让人心酸,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定了定神,微笑对顾惜朝道:“所以,惜朝,你悔了,是不是?”

顾惜朝猛地抬眼盯住他,盯了很久,才开口道:“你不愧……是我的知音。”

“那么,你的心呢?”

顾惜朝一愣,“什么?”

戚少商轻笑道:“你的心,是不是和我的心一样?去来自由,心体无滞,便是般若。也许我放不下过去,但我并不愿放弃将来。惜朝,你是不是也不愿意用自己的将来,去偿还你的悔?”他将自己的手轻轻覆上顾惜朝的手,直视着他的眼睛,似是要看到他心里去。

“我的将来……”顾惜朝喃喃道。他是醉了,心下却又清楚得很。他是不愿,是不甘,却又深深地愧对着很多人。他想过偿还,却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是我们的将来。”戚少商已然明白了,他从顾惜朝的眼睛里看到了彷徨和渴望。看来,这三年他已受尽了心里的煎熬和痛苦。他自己不也是受尽了相思的煎熬和痛苦?够了,这样子对一个人的惩罚,已经足够了。既然他已明白了,就不能轻易放手!他要为自己,为顾惜朝,为他们两个把握好将来。

感受着戚少商灼热的目光,顾惜朝的脸更红到了耳根。也罢,自己的心,定然是跟戚少商的一样吧!要不然,他们怎可称为知音?“是,我的心,跟你的一样。戚少商,我找你来,就是为了告诉你,我悔了。杀一人,救一人,剩下的日子,我要用晚晴教我的医术,去救很多很多人,直到把我的罪孽还清。你,信不信我?

“我信你。”戚少商的语气万分坚定。我信你,我当然信你。“惜朝,我信你,我还要陪你一起还。你欠的,我们一起还。杀一人,救一人,我们一起。”

顾惜朝没料到他会这么回答,过了许久,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反握住戚少商的手,对他道:“……少商,谢谢你。”语音轻颤,显然心内激动不已。

于是坊间渐渐传言京郊有一位顾大夫,深居简出,悬壶济世。他与当年传说中那个十恶不赦的玉面修罗顾惜朝同名,却没有人认为他们是同一个人。“顾大夫怎么会就是那个顾惜朝呢?顾大夫对我们多好啊,要不是他,我们怎么有钱请得起大夫看病呢!”“就是啊,上次我摔伤了腿,顾大夫就天天到我家来给我换药。”“顾大夫多善良啊,怎么看也不可能是那个杀人魔头顾惜朝嘛……”顾惜朝也听到了这些议论,却只是自嘲地笑笑。也许,现在的顾惜朝,的确不是那个傅宗书的义子顾惜朝。眼下这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又过得几年,王小石回到京城。金风细雨楼正式有了楼主。

“戚大哥,辛苦你了。”那一颗温润的小石头终于决定自己挑起苏梦枕未竟的重担。

“那么,我就可以放心地去做自己的事了。”戚少商的心里突然有那么一阵兴奋激动。

“他……真的不是‘那个’顾惜朝了?”

“他现在只是一个大夫顾惜朝,仅仅是一个大夫而已。”

王小石沉默。半晌方道:“戚大哥,如果顾惜朝真的不再是以前的那个顾惜朝,那么,你一定要好好珍惜。”

戚少商一时没领会他是什么意思,随口答道:“那是自然,我当然会珍惜。”

王小石似是在对他说,又像是自语道:“如果白二哥还在,也能像顾惜朝现在这样,我也就心安了……”

戚少商一愣,拍了拍王小石的肩膀,叹了口气。他曾经也恨顾惜朝恨得透心入骨,但是至少自己现在还有重来的机会。而小石头,却只有怀念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自己还能获得那如意的一二,是否该感谢天赐机缘呢?

元宵夜,小楼。风雨楼的宴会刚结束,戚少商和王小石赶到了无情的小楼参加神侯府的小聚。是夜开封城金吾不禁,火树银花,小楼里难得有这么多人聚首,也比平日里多添了几分热闹。

“少商,你们……真的要走了?”追命揣着酒葫芦倚在门口,一边看着何梵白可儿他们帮着摆桌端菜,一边问着戚少商。

“嗯……我们决定去江南,去临安。惜朝想在那里开一家药庐。到哪里都能救世济民,不一定非要留在汴京城。”戚少商微笑着看着一旁坐着对弈的二人。一个白衣款款,卓尔不群,经霜愈艳,遇雪尤清;一个青袍翩翩,光风霁月,惊才绝艳,出尘脱俗。两人无视周遭的喧哗,凝神对付着眼下的一出珍珑局。他二人各有韩信之谋,孔明之智,又都是才绝当世,国士无双。这一局,可谓是棋逢敌手。戚少商不懂棋艺,他只是看着顾惜朝,时而蹙眉,时而展颜,他便知棋局何时顺,何时不顺。

追命悄悄对戚少商道:“哎,现在的顾惜朝确实和以前的那个顾惜朝大不一样呢!以前的他就好像白愁飞,但现在,我怎么看上去觉得像大师兄多一些呢?”他这句话说得很轻,是生怕王小石听到。

戚少商朝王小石看去,发现他独自对着窗外,抬头望着天空。

王小石从来都是开开心心,没有心事的。但每当月色很好,而他又是独自一个的时候,他就会负手望着月亮,似乎在望着一个够不到的人。有时候月光会幻化成一个人影,他也喜欢负手望天,王小石也总是觉得自己与他之间有着一段够不着的距离。对着沉沉的夜色,他心下暗暗长叹:那个一心想要飞上天的白二哥,如今是不是在上面?

开宴,四大名捕,王小石,戚少商,顾惜朝围坐在一桌。戚少商仿佛兴致很高,为一圈的人都敬了酒布了菜。而坐在他身旁的顾惜朝的面前,碗里的菜更是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各人谈论着些常事,谁也不去提及那些伤怀伤神的事情。也许大家都明白,过了今夜,一切便可能都成为回忆。谁家不起轩?几处狂飞盏?赏心乐事,琼宴争欢。

宴罢,顾惜朝与追命铁手冷血他们出楼赏灯,戚少商与无情对坐相谈。同样的座位,同样的人,只是说话人的心情有了很大的转变。曾经是愤世怨天,如今却是心平气和。

“无情,谢谢你。”戚少商由衷对无情道。

“我并没有做什么。”无情浅笑。

“没有做什么,这已经足够了。”是的,已经足够了。无情,你看上去是清绝出尘,自己却深深陷在尘世中欲救赎众生;你看上去心如止水波澜不惊,却也逃不过红尘情网疏而不漏。这如何不叫人为之叹,为之惜,为之敬……

宣和七年,大宋江山风雨飘摇。康王赵构登基,却换来两年靖康之耻。朝廷退守长江以南,建都临安。战乱渐渐平息,南宋子民们又开始了往日的生息劳作。神侯府、风雨楼也随之迁到了新的都城。偏安一隅,苟延残喘,虽有武林义士热血男儿奋起欲支这将倾的大厦,却拦不住日渐枯朽的命运。

“大师兄,为什么我们到了这儿这么多日子了,却没见戚少商和顾惜朝呢?”追命问道。

“他们若是想见,自然会与我们相见。若是无意,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们的好。”其实戚少商和顾惜朝两人刚离开开封那会儿,无情还同他们互通书信。慢慢地,通信的时日越隔越长,无情也明白了他们已经与江湖风雨再无挂碍,也听说了临安城的顾大夫的有口皆碑。他们已经是最普通的百姓,过着最平凡的日子。

江湖风雨十年灯,真心人对痴情人。再忆前尘,终不过是,费心劳神。不如从心所欲,不逾矩便可。

“惜朝,这里像不像你的家乡?”你知道,我只想给你家的感觉,只想捂热你好像四季冰凉的手。

“这里,比我的家乡好得许多。”

“为什么?青山,绿水,烟柳,画船……有不一样麽?”

“不,只是,因为身边有了你。”我知道,只要有你在的地方,都是我的家。

我曾经傲视天下,睥睨山河;欲龙飞九天,鹰飞九霄,却最终袖手而还,敛翮而依。今生今世,怕是要被你困一辈子了。戚少商,我是在还我欠的债,也是在偿你我的心。执手相看两不厌,不羡鸳鸯不羡仙。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

“少商,断桥边的红药,怕是开了吧。”

是非功过,留待后人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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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不敢写方应看,就是怕自己停不下笔。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故事,一旦起了头就再也情难自已。说好是短篇,就要压抑、压抑。有机会,我要写一篇方无过过瘾,同时也安慰一下自己。

文写得不好,我知道自己不太擅长情节性的写作。只有从动作、从心理描写来表达自己加在人物身上的情绪。或者说,其实是这些人物驾驭了我的心思。

看过很多文,戚顾的,方无的。其中不乏有将顾惜朝和方应看写得雄心壮志霸气决绝的。我知道他们就应该是这样。但是我写不来。因为我自己本身就是偏于老庄的,喜欢清净无为的。自己都狠不起来,怎么把笔下的人物写得阴狠凌厉呢?这一点确是有些遗憾。

我就是喜欢归园田居啦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啦袖手天下啦之类的,所以顾惜朝在这里就不太像顾惜朝了。没办法。要是以后写方应看,大概我也会让他不怎么像方应看的吧……我相信无情的魅力,他可以使方应看顿悟的。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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